激情与理性——孙博文的彩墨风景

2023-02-11 15:30:57 来源: 中国书画报 作者: 唐家路

  初见孙博文的画,不免被他的激情与豪迈所感染。然细细品来,画面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形式感背后又不乏画家对中国绘画乃至中国文化艺术的理性思考与独特感悟。

  中国画的含义是广泛的,我们常常以水墨画作为中国画的代称,这似乎也并不影响水墨画的发展。作为一种传统画科,强调笔墨韵味和意境情趣是它的突出特色;而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可探讨或拓展的方向又丰富了许多。邵大箴曾经转述董希文先生的一次讲话说,中国画虽然已经有深厚的历史,但是在大的气势和色彩方面还是薄弱的。这针对的似乎也是水墨画,但对色彩的见地无疑是准确的。

  观孙博文的画,首先是其色彩表现力对拓展中国画做了大量探索与尝试,特别是他晚年的作品,个性特色十分突出,也最具代表性。观2000年前后五六年间其创作的作品,富有个性化的色彩融入豪放的大写意,形成了气势与色彩的融合,观者被画家强烈的主观情感所支配,在色彩斑斓中领略生命的奔放。这些作品似乎是他后期喷薄生命力的写照。画面中鲜明的色彩及运用多种手法所营造出来的气氛,已经不是传统中国画的形式与样貌。追求色彩的突破和创新不仅基于他对色彩关系的理解与对中国画色彩传统的认知,更重要的是基于他对现代审美观念变迁的关注。在这个传媒形式越来越光怪陆离和艺术风格样式越来越多元化的时代,人们的视觉也在经受着各种挑战,而色彩无疑是视觉艺术最为突出的元素之一。孙博文绘画这种强烈的色彩视觉冲击力是画家审美情感的外化形式,是创作主体的个人主观感受难以抑制的自然流露。

霞光万道入水中(212厘米×96厘米,2002年)

  当然,孙博文对色彩表现力的探索或许已经超出了中国画的边界。在其早期作品中,虽然色彩的表现力已经十分突出,但仍以传统中国画的笔墨韵味为主,然而,他晚年的一系列作品在形式和题材上虽然不免让人与中国传统山水联系起来,但似是而非、抽象无形的山水景象更多的还是画家内心的审美体验和审美表现,从而使写意性被极大地强化,色彩也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画面中色彩的平涂、滴洒、渲染、流淌、堆积、勾勒等多种技法的运用,厚与薄、干与湿、浓与淡的对比,以及各种色彩关系的处理等有其自身的一套系统。如《惠风祥云》《春烟含翠贯山川》《秋色无边》《霁后青山新》《锦绣江山》《春烟含翠自芳菲》《霞光映水浮鲜绮》《霞光万道入水中》和《长空降祥》等,这类作品主要还是以高纯度的色彩为主调,特别是红、黄、蓝等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色彩成为画面的主调。除了这类巨幅风景,他的山水小品也常常绚烂多彩,画家强烈的生命情感喷涌而出,动人心魄,使色彩成为一曲独立的乐章。

  不难看出,孙博文色彩笔法的自然滴洒、扭曲律动除了受波洛克、梵高等西方现代主义画家的影响,更有中国传统绘画的根基。鲜艳的色彩常常以墨色打底,或以墨色为背景、以墨线勾勒边界,这种以传统墨分五色、笔力线条与色彩结合的表现方式,在材料和技法上有别于西方绘画方式与语言。这种色与墨、色与线的彩墨结合,加上中国画的题诗、落款、钤印,使他的绘画又具有强烈的中国绘画意味,这与他的绘画基础和人生经历也是密切相关的。

朝云春梦(222厘米×96厘米,2002年)

  孙博文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阳的一个小山村,20世纪50年代考入山东艺术专科学校学习中国画。当时的山东艺专名家荟萃,他跟随关友声、黑伯龙等先生学习中国画。黑伯龙推崇石涛和八大的大写意山水画风格,孙博文起初继承了这种风格,学习中国画的笔墨意韵,并且花了大量时间领悟中国画的传统笔墨精神。后来,他又跟随崔子范学习,崔子范笔简意厚的大写意花鸟,特别是对色彩的运用影响了孙博文的艺术创作。显然,诸家的大写意精神成为孙博文后来绘画创作的重要文脉之一,而富有探索精神和个人风格的色彩、笔墨是其在继承古人和老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探索与追求。可以说,孙博文既与古人有着不同的艺术观念,又承续着中国传统的笔墨精神。如此看来,他的绘画表面上看色彩斑斓、五光十色,而实际上对意境的追求、色与墨的渲染烘托、中国画线条的使用仍然未脱离中国画的基础。

  这种色彩激荡的形式感背后或许是画家对中国绘画乃至中国艺术理性的思考。大家熟知,中国画在历经千百年的发展和演变之后,特别是在西方艺术观念的冲击和现代审美观念的影响下,其变革似乎是一个两难的命题。一味创新则去中国画而远,甚或成为其他;死守传统则易止步不前,缺乏生命力。如何拿捏二者的关系确实不是一件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事情。当然,无论自然而然的顺势而变,还是为求新而新的标新立异,对中国画的变革都是不同的探索和尝试。孙博文无疑是中国画变革的辛勤探索者之一。从他的学习和创作经历来看,早期的师承为其打下了很好的中国画基础。山东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后的三十多年,他一直在山水画和花鸟画的传统中耕耘,而在生命的最后十来年,他的绘画风格产生了巨大改变。这种改变首先是绘画理念的改变。无论对色彩视觉形式的勇于探索,还是对中国画笔墨语言的继承,艺术形式和风格的背后应该是他对中国画理性思考之后的结果,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绘画激情喷涌的表象下仍然是对中国画变革与创新的理性思考。

  对传统艺术的理性思考和认识,除了对中国画用笔用墨的继承外,将诗、书、画、印相结合也是他一贯坚持的。诗、书、画、印四个方面的结合彰显了艺术家对传统文化的涵养和学识,无论有意或无意,现代中国画已经淡化了这种结合,而孙博文却对此特别坚持。在他的画中,即使画面上无处下笔赋诗题书,他也要在画面以外特意为之。这些诗句都是他自己所撰,书风颇为豪放,题书的位置也常在画面的顶部,诗歌的内容既有他对大自然的赞美和歌颂,也有对人生的感悟,还有对禅意的理解。如“吾截昆仑两三段,将余抛在云雾间;敢问苍天不罪我,能劈喜马拉雅山”,散发出的豪迈磅礴之气势既是作者情感的抒发,也与画面互相映衬。再如“乱山深处禅意浓,潺潺泉鸣杜鹃声;茂松成烟添意思,棋翁忽闻灵云生”“乱云深处有高师,糊涂切相任天机;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即悟时”,这些题画诗既体现出画家对自然万物的关注,又是他的人生体悟,乃至对中国绘画的理解和认识。他的诗歌、书法和绘画是对当代中国画视觉图式的一种新尝试,他在蓬勃的画面气氛与传统文人内心所向往的境界之间寻求一种现代结合,应该说是对传统与现代二者关系的理性探索。在孙博文的题画诗中,“试看拖泥带水笔,正是禅意即悟时”一句曾经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这不仅体现出画家质朴的人生感悟,也是他艺术手法和艺术理念的直接表述。“拖泥带水笔”或许是一种自谦,像梵高那种旋转、律动的笔触似乎也是一种“拖泥带水笔”。在孙博文后期大量的巨幅作品中,特别是那些色彩绚丽、具有抽象风格的作品中,这种“拖泥带水笔”更为明显,升腾、扭动、跳跃的笔法,以及色彩、笔触和线条相互结合而形成的表现力,既具装饰性,又是作者大胆、自由、质朴的情感抒发。

春归千山(450厘米×144厘米,2002年)

  有人认为,传统中国画的写意性与西方现代绘画的表现性有着相似之处。姑且不论是否合理,在孙博文的画中,中国画的笔墨意韵与西方现代艺术的表现性的确是有益的尝试,他在探索属于自我表现性的绘画道路。他笔下的山水风景是其对自然山水独特的个人审美体验,其中有自然的影子,但更多的是画家心灵,抑或梦幻景象的主观营造。这些作品与其说是对自然的表现,不如说是作者情感的直接抒发。孙博文1963年从山东艺专毕业后去了沂蒙山区,在莒南县文化馆做着基层文化工作。无疑,秀丽的蒙山沂水和独特的风土人情影响了他的山水画创作,其早期的作品我所见不多,但在其后期的山水画作品中仍可以寻到沂蒙山水的影子。20世纪80年代,孙博文定居青岛,当地的高山阔海成为他创作的重要题材。云雾缭绕的山海景色既有别于北方地区的山水,也不同于南方的山水,因而在他的作品中既有苍茫辽阔的山海之美,也有虚幻如梦的缥缈之意。以泼彩泼墨表现云雾缭绕、水汽氤氲是他常用的表现手法之一。另外,诸如海浪滔天、云蒸霞蔚、春山秋树、丘陵平原等也是他时常表现的富有齐鲁特色的山川风貌,但这种描绘富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表现主义风格。

  除了这类山东地域山水特色的作品外,雪域高原、苍茫林海也是孙博文巨幅作品常表现的题材。特别是在其晚年,这类山水风景似乎很难说得清是具体的某一处山、某一处水,他表现的是宇宙洪荒、云水吐纳,更是心中的山水。他似乎将自己置于天地之间,与天地融为一体,心灵与自然交织,以一种无我的状态去表现天地宇宙的大象之美,甚至无相之象。孙博文最具特色的就是他晚年的这类作品。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这类作品绚丽的色彩和巨大的画幅都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及难以抑制的激情,这或许是一种生命能量的转换,画面恣肆表达的是一种超越本我的艺术本能。

去留肝胆两昆仑(796厘米×144厘米,2000年)

  孙博文的晚年不仅把色彩运用得淋漓尽致,画面也更加酣畅淋漓、无拘无束,这更像是他快意豁达的人生态度及对生命的诠释,从而达到了一种完全自我的创作状态。这些巨幅作品以竖幅构图为多,“S”形、三角形、发散形和层叠式的构图变换多样;云蒸霞蔚、高原雪霁、重峦叠嶂所展现出的五彩流光、挺拔坚毅、高远寥廓,给人以不同的审美体验。如《去留肝胆两昆仑》《胡天飞雪》《幕天席地自乾坤》《春归千山》《山水入禅心》《泼墨千山水生云》和《开天辟地》等,这类作品的构图使画面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运动感,鲜明的色彩、律动的线条、具象与意象的结合,宇宙的浩瀚无垠充盈整个画面,意在表达一种雄健和崇高之美。当然,这种强大旺盛的生命力也并非作品的全部,如他去世前一年创作的《凤凰于飞》已不同于之前所创作的《涅槃》。《涅槃》所展现的是热烈和辉煌,气势恢宏、色彩浓烈,凤凰展翅向上,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冲劲,而《凤凰于飞》所展现出的平稳、空灵、超脱之状态也许是画家生命的心象,凤凰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空间,展翅向下,铺天盖地,好像在俯瞰众生,此外,“天作匡庐地为案,老翁写画难得闲;题首孬诗学李杜,不要工整只求禅”这首题画诗不仅出现在这幅作品里,在其他作品中也时常出现,这也许是画家生命的最后写照,人生的旷达与淡然、艺术的探索与追求以诗书画为媒跃然纸上。

涅槃(359厘米×144厘米,2001年)

  对孙博文的绘画,我们每个人或许有不同的解读,但无可争议的是,他的大胆创新与激情,以及立足传统中国画的理性探索和勤奋创作,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创新与传承不仅是一个理论命题,也是中国画家所关注的实践命题。他将中国绘画与西方抽象主义相结合,将传统的大写意与现代审美趣味相结合;他以水墨为基础探索色彩的表现力与视觉冲击力,以恣肆热烈的画面张力尝试拓宽中国画的意境,以无羁的心境和奔放的画笔描绘他眼中和心中的风景,为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而不懈努力,创造了属于他自己也反映这个时代的艺术世界。(作者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博士、山东省美协副主席、山东省首批签约艺术评论家)

初审编辑:聂堃

责任编辑:张娜

相关新闻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