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泉先生访问记

2022-03-16 22:24:30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张期鹏

  春节后的一天,与好友自牧、贾锡川、鹿涛等闲聊,说起我最近正在研究的一个历史人物,济南市博物馆的创建者姜守迁先生。他们问我,为什么对姜先生感了兴趣呢?我说20世纪20年代他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时,与我们莱芜老乡——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吴伯箫先生是校友,后来还与吴老一同在莱阳乡师工作过。我在研究吴伯箫的过程中,知道了姜守迁,觉得这位前贤作为济南文博事业的开拓者,值得研究一番。

  我说,姜守迁先生性格倔强,自称“山东杠子”,一般人根本不入他的法眼,但他在济南市博物馆工作时,对一个叫崔明泉的年轻人十分欣赏。这个崔明泉先生,是著名的文物鉴定专家,大概已经八十来岁,就住在济南,可惜没有熟人能跟他联系上。如果能够见到崔明泉先生,一定能从他口中知道不少陈年往事。那些陈年往事,有可能就是文博界的大事、趣事,肯定很有意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豪爽练达的锡川兄一拍大腿,笑着告诉我们,他与崔老爷子很熟,以前经常去跟老爷子聊天,我们前去拜访应该没有问题。果然,没过几天锡川兄就告诉我们,他跟崔老已经联系好,一过二月二就可以去老爷子家了。不久又打来电话说,他跟老爷子把时间定在了二月初六上午。我们一算日子,那天正好是“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天下“女神”们共庆节日的时候。

  那天上午,就像要配合这个美好的节日来临一样,济南的天出奇的好。我们去崔老家的路上,看到千佛山下的连翘已经绽放,玉兰花含苞待发,丁香和西府海棠簇生出嫩叶,绿朦朦的柳枝也在暖风中婀娜起舞了。山上的草树还是枯黄的,但也许一夜之间就会被南风薰绿。山间四处可见衣着鲜艳的女同胞们,有的队伍还打了花花绿绿的旗帜,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和欢笑。

  崔老家在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里。这个小区,虽然西面和北面都是城市的高架桥,车轮滚滚,十分嘈杂,但因为有一处大型商业综合体阻隔,成了小区与高架桥之间的巨大屏障,里面还是安静的。崔老家住的那座高楼,东面和南面视野都很开阔;他家又在十一层上,登高望远,真有点心旷神怡之感。

  这是一个典型的文化人之家,简约、朴素,似乎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又在角角落落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客厅正面墙上悬挂的一幅隶书作品,是崔老手书的杜甫的《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中“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蕴真惬所欲,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这是杜甫写济南的名篇,特别是其中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已经成为济南千古传颂的文化名片,位于大明湖中的历下亭,也是因此而建的。崔老将这首诗书写、悬挂在家中最重要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对济南的深情与热爱。

左三为崔明泉先生

  崔老的老家是地处黄河以北的山东济阳,现在是济南市济阳区,早有桥梁道路与济南连为一体。遥想当年,却是与济南隔河相望,难以直接抵达的。崔老出生于1941年11月4日,农历九月十六,今年已经年逾八旬。但他除了耳朵有点背之外,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睿智有神;面对我们这些晚辈,又充满了慈爱,散发着热情。这不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威严“大家”,就像我们的长辈一样慈祥、温暖。崔老的幼子崔胜文先生告诉我们,老人家十几岁就到了济南,在一家叫“萃宝斋”的古玩店当学徒。20世纪50年代初期,成立济南市文物店,他又成了其中的一名员工。1959年,姜守迁先生创建济南市博物馆并担任第一任馆长,不久他们就相识了。再后来崔老在文物鉴定方面不断精进,成了著名的文物鉴定专家,还曾担任过济南市文物店总经理,是文化和旅游部文化市场发展中心艺术品评估委员会委员、山东省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山东省艺术品鉴定委员会委员。

  不过,他与姜守迁先生的深度交往,并不只在文物上,还在书法学习上。我们从崔老悬挂客厅的那幅隶书作品中,可以看出《曹全碑》的深刻影响。他的书法老师,大名鼎鼎的姜守迁先生,也是以隶书见长的。我随身带去的两本书中,一本是济南市政协办公厅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的2017年第2期《济南文史》,其中李静那篇《一位渊博而正直的学者——崔明泉忆济南市博物馆首任馆长姜守迁》,就写到了姜守迁先生对崔老书法的教育和影响:“崔先生最早一次见到姜老,是在文物店裱画组,当时崔先生看到墙上贴着姜老的字,就说:‘那不是姜馆长的字吗?’那时姜老正站在崔先生身后,风趣地说‘他还会写字呢’,一下搞得崔先生不好意思。后来两人熟了,关系非常好。姜老的隶书是出自《曹全》《礼器》两碑,水平非常高。崔先生常去请教他,姜老也会很诚恳地讲这个字应怎么写,为什么这样写。姜老给崔先生讲:‘写字首先要把笔画写好,才能撑起字的间架,你写小字就写《曹全》,这样比较俊秀飘逸,你要是写大字就要吸收《礼器》的东西,这样比较刚劲。’崔先生问姜老:‘如何才能掌握字的结构?’姜老郑重地给崔先生讲:‘古人都是用双钩的办法加深对字的理解。’”

  李静写道:“于是崔先生就把《曹全碑》用双钩法做练习,后来又集《曹全碑》的字,钩了两首毛主席诗词,其中有的字《曹全碑》没有,就用偏旁组合。他把这两首诗拿给姜老看,姜老很高兴地说:‘你的手感很好,写出的字有味道,一定要坚持写下去。’并把崔先生自己组合的字点出来,说:‘字不是用偏旁组合这么简单,其结构是根据不同偏旁的组合而变化的,不能生搬硬套。’姜老回家后,认真地将崔先生双钩的字加以审视,把不正确的地方用红笔重新勾出来,甚至某个笔画的一部分错了,也勾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

  作为姜守迁先生的书法弟子,崔老没有辱没师门,而是给他的老师赢得了声誉。我曾经看到一则资料,说崔老在国外收购文物时,曾遇到美国一位中华美术馆的馆长,崔老送给他了一幅自己的书法作品,这位华人馆长甚为珍惜。后来崔老去美国,这位馆长还在洛杉矶给他办了一场个人书法展,崔老也因此获得了洛杉矶市“荣誉市民”的称号。

  那天我看崔老说得动情,就请他在李静那篇文章旁写句话,留作纪念,崔老欣然同意。他略一沉思,提笔写道:“先生名满天下。”这是他对恩师的评价,也是他对恩师的无限崇仰和怀念。可惜的是,我们现在对姜守迁先生的经历与成就,都研究得很少、挖掘得很浅,还没有还原他在文博界、书法界和教育界应有的地位。这是一个很大的欠缺,也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左一为崔明泉先生

  就崔老而言,他的最大成就,当然还是文物鉴定。可惜我在这方面完全是个外行,不敢置喙。我只记得几年前济南市博物馆曾经搞过一个特殊的展览,是将一些古代书画名家的真迹与赝品对比展出,让人大开眼界。当时,我曾单独去看过两次,还陪省外来济的文友去看过三五次,他们都非常感兴趣。崔老告诉我们,那个展览叫做“正本溯源——济南市博物馆藏明清书画真伪对比展”,展出的是郑板桥、王翚、王铎、刘墉、何绍基、董其昌等明清书画大家的20余幅书画真迹,以及10余幅后人的仿作。他当时还曾亲临现场为观众讲解。只可惜,我去的那几次都没有碰上,看来是缘分不到。

  但我信服崔老在文物鉴定上“有比较才有鉴别”的观点,也相信他的锐利眼光,因为他的鉴定都是建立在丰富的经验和科学的依据基础之上的。那天去崔老家中,我带去的另一本书正是他主编的《真迹与伪作·中国书画鉴定》,早在1998年就由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了,可见他对这个问题的认识由来已久。在那本书中,精选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和近代大量书画名家的真迹,也选入了不少伪作,均印成了清晰的图版。同时,还对其中真迹与伪作从各个方面进行了分析、评说,特别让人长见识、开眼界。书前那篇崔老撰写的《书画鉴定概述》,则从书画摹仿的历史渊源说起,细细讲述了书画作伪的手段和方法,以及书画鉴定的依据等等,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代笔”“改制”,什么是“完全作伪”,什么是“地区性造假”。而在地区性造假中,更是详细讲述了所谓的“苏州片”“后门造”“河南造”“湖南造”“上海造”“广东造”“扬州造”“江西片”之类。

  崔老在《书画鉴定概述》中指出:“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对其他事物是这样,书画鉴定更不例外,只不过这种比较更为复杂些罢了。”“自古至今,有成千上万的人从事过书画鉴定,也各有不同的成就,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用什么方法去分辨书画的真伪,这就是比较的方法。尽管人们在其具体操作中因出发点有所不同,侧重点不同,据以判断真伪的尺度也不尽相同,而出现鉴定水平的高低上下之分,但谁也离不开比较这个基本方法。”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济南市博物馆才会搞那样一个展览,崔老才会不辞辛劳地前去讲解。他乐于把这些知识与经验与社会公众分享,还主编图书出版,毫无保留地让大家知晓。他没有把自己的一生所得当成独门绝技,秘不示人,显示了一个文博大家的宽阔胸怀。

  崔老的这种胸襟与气度,那天我们都有真切、直接的感受。因为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崔老在我们来访之前,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他的长子、同为著名文物鉴定专家的崔胜利先生的一本专著《文物鉴赏文集》,同时还专门为我们每个人书写了一幅他最擅长的隶书作品。要知道,他的书法在市场上是很值钱的。显然,他已经把我们这些拜访者当作知音,以朋友之礼相待了。

  这样的品性,大概也与他的恩师姜守迁先生有关。在《一位渊博而正直的学者——崔明泉忆济南市博物馆首任馆长姜守迁》中,李静写道:“那个时候,求人写字,你得拿几张宣纸,一般不多,几张就行。崔先生记得姜老的书桌上,全是宣纸,一卷一卷的。崔先生问姜老:‘你怎么光摆着不写?’姜老说:‘不给他写,都是一些不懂书法的领导人。’与他投机的人,姜老从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有求必应,文物店橱窗的标语,只要求到他,马上就写。”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斗胆称自己是崔老的一个“投机的人”呢?应该是吧。如若不然,我们怎么会享受到这样待遇和殊荣呢?

  更有意思的是,那天崔老亲自将书和四幅书法交到我手上,让我给大家分发。我先将书分送给自牧、锡川与鹿涛,然后又将书法一幅幅展开,请他们挑选。他们挑选之后,给我留下了一幅“闳览博物”。我忽然觉得,凡事都需讲缘,所有错过的东西可能都与自己无缘无份,而所获得的东西一定是与自己有缘的,因为这幅“闳览博物”正是我最喜欢的一幅。他们各取所爱,最终还是把它留给了我。

闳览博物书法作品

  我知道这个成语出自《史记》,是赞美某个人读书很多,见识也广,有很强的鉴别能力。这正是我所仰慕的。多少年来,我一直把它作为座右铭印刻心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谁能想到我会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到崔老惠赐的这样一幅墨宝呢?而且在这幅墨宝上,崔老使用的引首章也是“墨缘”。一时间我真是觉得,缘分奇妙无比,一旦来了,不可抗拒,无法抗拒,当然也不必抗拒。

  我还知道崔老的恩师姜守迁先生本名姜春年,后来是因崇拜司马迁而改成了这个名字。姜守迁,司马迁,《史记》,“闳览博物”,或许冥冥之中就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联系。这是人生的神秘所在,也是人生的可爱之处。如果人生没有了任何神秘,一切都一览无余,一个人会失去多少生命的热情和乐趣啊!没有热情和乐趣的人生,还算值得度过的人生吗?

  我忽然觉得,我与崔老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故事”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发生”。于是,一离开他的家门,我就想着尽快再找机会去拜访他,听他谈谈书画、谈谈文物,谈谈泉城往事,也谈谈姜守迁先生、吴伯箫先生、罗竹风先生,还有其他更多的老先生。崔老是一座令人惊异的“宝库”,在他的身上,一定有着挖掘不尽的故事,既传承着过去,也启迪着未来。

  文/张期鹏 2022年3月9至10日于垂杨书院

初审编辑:尹延杰

责任编辑:张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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