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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自宋代兴起“八景”文化。每一“八景”,意在标示其地其时最美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记录士民的才智和勤劳,寄托着对先人的崇敬和对乡土的热爱。
今济南市区旧时属历城县,古称“历下”。至晚自明代初年起有“历下八景”之说,曰“锦屏春晓”“趵突腾空”“鹊华烟雨”“明湖泛舟”“佛山赏菊”“白云雪霁”“会波晚照”“历下秋风”,后来亦称“济南八景”“历城八景”。这里仅说说“会波晚照”的历史。
明末刘敕说“晚照”是在晏公台
目前所知最早解释何为“会波晚照”的文献,是明末济南人刘敕编纂、崇祯六年(1633)印行的《历乘》,和叶承宗主持纂修、崇祯十三年(1640)印行的《历城县志》。
《历乘·景物考》将“会波晚照”改称“会波返照”,写道:“明湖之北,众流交会,昔由晏公庙下转折而北,夕阳由券内斜射,倒影入水中,故名‘会波返照’。”《历乘·寺观》载:“晏公庙,北门内。庙建台上,水由下行。今券塞,不复睹‘会波晚照’矣。”《历乘》还收有刘敕《晏公庙》诗:“晏公台殿自崔嵬,满沼荷花绕鉴开。可惜沧桑今已变,斜阳不复入池来。”
崇祯《历城县志·坛庙》载:“晏公庙,北门内。晏公,水神。上台下券,乃‘会波晚照’所繇名也。”“繇”同“由”。崇祯《历城县志·宫室》载:“盖尝论之,经始不如缉故,饰观不如存景。即一如‘会波晚照’也,尹亭改水而塞其券,刘园扩地而侵其基,遂使此景竟归乌有。景去亭存,亦复何味?”崇祯《历城县志·宫室·亭》载:“刘家亭,小淇园北。闻小淇园亦刘氏园也,后归赵氏,止余一亭。今淇园废矣,而刘亭犹在。”
上述记载的大致意思是:大明湖北岸北水门内,有一座水神晏公庙,建在高矗的石台之上,台下有东西向的券洞,济南城里众泉之水汇入大明湖,又经券洞溢出,转折而北,由北水门流到城外。傍晚时,夕阳斜射入券洞内,倒映水中,浮红泛金,光影变幻,名之曰“会波晚(返)照”。后来尹家在此修建了亭园,将券洞堵塞,改变了湖水流向北水门的水道,再后来,尹家亭易主成刘家园,继续扩建改造,“会波晚照”难再恢复而彻底消失。刘家园后为赵家的小淇园,至明末也仅存一亭。
尹亭,又称尹家亭、尹公亭,是济南人、明正统十三年(1448)进士尹旻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从吏部尚书任上致仕回乡后建造的私家亭院(亭院,造有凉亭、楼阁等建筑物的庭园或花园)。尹旻于弘治十六年(1503)去世。
刘园,又称鱼乐园、刘家亭,是济南人、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曾任陕西按察副使的刘宗岱,致仕回乡后建造的私家亭院。其回乡时间不晚于万历八年(1580)。
崇祯《历城县志》载有八幅画,每幅画标有“历下八景”名称各一,这是迄今所见“历下八景”名称最早的完整记载。八景图最后一幅“历下秋风”署有“历下周绳写”。据笔者考证,其人是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周继之兄。周绳所画应是亲眼所见,不会根据传闻加想象,他作八景图时珍珠泉边的元代白云楼已经毁圮,《白云雪霁》图便没有“白云”所指的白云楼,而代之以其时实有的白云亭。《会波晚照》图里画有晏公庙、会波楼、会波桥,晏公台下确有湖水流过的券洞。据之可知,周绳生活的万历元年(1573)前后,晏公台券洞还存在,而此时尹旻早已去世约六七十年,“改水而塞其券”之事应是其后人所为。
明崇祯《历城县志》载《会波晚照》图
刘敕至晚生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万历七年(1579)中举,大概小周绳二三十岁,有可能亲眼见过自己在《历乘》中描述的“会波返照”。
刘敕还曾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编印了《历下十六景》一书,该书以他拟定的“历下十六景”分别为题,将所搜集的相关诗作列于其下。这本书中没有“会波返照”,而有“川原落照”,可见此时晏公台券洞已经消失了。
《历下十六景》注明“川原落照”指“如斯亭”。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著名文学家、时任翰林院检讨的殷士儋,因母丧回乡守制,在趵突泉之西创建川上社,构筑如斯亭,教授学生。而按《历乘》“如斯亭”题下收录的刘敕和其友李应聘咏亭诗的描述,以及收录的张弓《咏亭》诗原题为《会波晚照》来看,刘敕讲的“如斯亭”则是在晏公台附近。
尽管如斯亭因《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而得名,但“川原”自有其词义,用以指代如斯亭,怎么解释都嫌生硬。再说,这如斯亭也算不上什么名胜,于此观赏“落照”还能胜过旁边高大的会波楼?至20多年后编纂《历乘》时,刘敕大概也觉得不妥,便又将“川原落照”改为“会波返照”。
崇祯《历城县志》对“会波晚照”的解释,像是蹈袭刘敕。至于刘敕之词,究竟是有所依据,还是自出心裁?似是后者。这种说法令人感到有可疑之处,“会波返照”一语似也不能等同于“会波晚照”,其传达的境界明显局促。
明初会波楼即获“晚照”之誉
济南城墙的北门不通车马,专用于疏导城内大明湖之水,宋金元三代名北水门。因湖水为众泉汇成,故北水门上的城楼名“会波楼”(“会波”后来亦写作“汇波”)。
今日汇波楼 苏健摄
元代文学家张之翰于至元十五年到十八年(1278-1281)任济南提刑经历时作有《会波楼赋》,这是迄今所见关于会波楼最早的记载。元代文学家、济南人张养浩于泰定元年(1324)作《重修会波楼记》,说上一次修葺“距兹殆三纪周矣”,即36年前的至元二十五年(1288)。元朝建立于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十一月,会波楼始建时间肯定在这之前。
历经了金代末年的长期战乱,济南城墙遭到严重破坏。蒙古于太宗六年(1234)一月灭金后,时任山东行尚书省兼兵马都元帅、知济南府事的济南人张荣“修复济南废城”(蒙元程钜夫《济南公世德碑》),会波楼极有可能是于此时一并建造。至明初洪武四年(1371)大规模加筑城墙,北水门随其改称会波门。
会波门与大明湖之间自古有东西向道路,上有跨越水道的桥,从周绳《会波晚照》图可知,在明代是一座高大的单孔石拱桥。因桥是不可或缺的,极有可能比会波楼建得还早。《历乘》写道:“会波桥,北门内。凭桥一望,万顷湖光,收入目中。”崇祯《历城县志》写道:“会波桥,北门内。明湖之水,悉出其下。”明代会波门前还有南向的会波街,清代称汇波寺街。
从情理上讲,“会波晚照”之“会波”应像其他七景之“锦屏(龙洞山锦屏崖)”“趵突(趵突泉)”“鹊华(鹊山、华山)”“明湖(大明湖)”“佛山(佛慧山)”“白云(白云楼)”“历下(历下亭)”,取自山水、楼亭等实体的名称,而不会指“众泉会流”这一现象,也不会指晏公台的券洞。若指券洞,则称作“晏台晚照”为宜。并且会波楼之雄伟壮丽,远非晏公台可比拟。凭会波桥一望,即“万顷湖光,收入目中”,那傍晚登会波楼远眺,湖光山影、夕阳落霞、城霭村烟尽收眼底,该是何等气象。
正如张之翰《会波楼赋》所言:“览山东之胜概,独济南之为多;萃湖秀之尤著,又皆输乎会波。”张养浩《重修会波楼记》更是说:“盖济南形胜,惟登此楼,可得其全焉。”张养浩还有四首以登临会波楼为题的诗词。其七律《登会波楼》曰:“何处登临思不穷,城楼高倚半天风。鸟飞云锦千层外,人在丹青万幅中。景物相夸春亘野,古今皆梦水连空。浓妆淡抹坡仙句,独许西湖恐未公。”乾隆《历城县志》言:“至于北楼,下踞大明湖,俯临会波桥,南瞻函历之云岚,北醉鹊华之烟雨,外则秧针刺水,万亩云屯,内则桂棹溯波,千顷绣列,颜曰‘河山一览’,洵胜地也。”您看,这宏丽景色较之刘敕所言,更当得起“会波晚照”四字。
会波楼之南、晏公台之东不远处,曾有会波泉,刘敕《会波泉》诗:“湖光一望水涟漪,最喜夕阳西下时。人物几更天地老,滔滔千古自如斯。”其意境与登会波楼所观几无差别吧?可见此种“会波晚照”亦在刘敕心目里。
八景中的“白云雪霁”,说的是金元时建于珍珠泉边的白云楼、“历下秋风”说的是宋代建于大明湖南岸的历下亭,明代初年皆毁圮,至明末没有重建,由此可知“历下八景”之说至晚出自明初。
晏公台始建年代不详。水神晏公崇拜始于元代江西,明代才传到北方。济南晏公庙及晏公台的文字记载,笔者所见最早的是明代诗人王象春著、万历四十四年(1616)印行的《齐音》,这还晚于周绳《会波晚照》图。“会波晚照”之命名大概率是在晏公台创建之前,当指元代已是济南著名景观的会波楼。
晏公台今存,方形,底长约15米,高4米余,体量较明代应有增无减。当年券洞不会甚高阔,夕阳照入的角度、面积、时长,皆会因季节不同而有极大差别,刘敕所言“返照”景色在有些月份可能无足一观。
从曾经到永远的绝美风景
元明两代描写“会波晚照”的诗,笔者仅见一首,即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举人、济南人张弓的《会波晚照》:“闲云漠漠淡晴空,柳堰渔舫晚色同。几处名泉归宿大,一湖清影夕阳通。残霞映水明天外,孤鹜冲人点镜中。何日持竿随落照,烟波影里钓长虹。”张弓中举比刘敕出生还早10多年,与周绳差不多是同时期人,见过晏公台券洞无疑。从诗中“晚色”“夕阳”“残霞”“落照”等词句可知,“会波晚照”是对夕阳西下时湖上全景之总括,不会拘于小小的券洞。刘敕也明白这首《会波晚照》与券洞对不上,于是在编《历乘》时篡改题目为《咏亭》,列入“如斯亭”条目之下。
既然“川原落照”可以作为毫无名气的如斯亭一景,那么“会波晚照”作为会波楼一景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揣测,刘敕不是对会波楼不喜欢,而是以“今券塞,不复睹‘会波晚照’矣”,来表达对“夕阳由券内斜射,倒影入水中”景色丧失的极度不满。从刘敕在《历下十六景》《历乘》里,大量随意改动前人的诗作来看,他是有点执拗劲儿的。
清乾隆《历城县志》言:晏公庙“上台下券,乃‘会波晚照’所由名也”。这完全照抄崇祯《历城县志》,其时早无券洞。在清代至今济南士庶的普遍认知中,“会波”即“会波楼”,“会波晚照”从没有消失。从清代济南诗文里寻觅,也没有见与刘敕同调者,写登会波楼观晚照者则比比皆是。仅举几例:朱纲“危楼夕照间,乘兴共跻攀”;宋弼“微风涤烦暑,斜照明高楼”;阮元“楼外斜阳秋色早,更从何处觅鸥波”;刘大坤“鸟坐城边分晚照,僧行桥畔逗轻寒”;朱丕勋“登临不尽讴歌兴,指点闲鸥下夕阳”;王樵“独带斜阳来北郭,不知明月出东山”。
在现当代,人们更是明确地说“会波晚照”为会波楼景色。比如郑亦桥著、山东人民出版社1964年出版的《济南》即写道:“原来在城门上有一汇波楼”,“每日傍晚登楼可看‘汇波晚照’,被列为济南八景之一”。20世纪50年代初,会波楼因毁坏严重被拆除。1982年,为恢复“会波晚照”这一历史景观,重建汇波楼(其后‘汇波楼’成为正式名称)。1983年著名美术家刘海粟为之书“汇波晚照”匾,至今悬于楼顶西檐下。
罗腾霄1934年编著的《济南大观》,收有署名“榴榆山房”的《济南八景》诗,其中《会波晚照》写道:“晏公台外夕阳明,潋滟水波照半城。误说汇波阁下井,不知楼以会波名。”其意是“会波晚照”乃指夕阳下的半城湖水,将其说成晏公台下券洞(井)是错误的,难道不知道最宜观赏此景的高楼,就叫“会波楼”吗?这首诗明显是在批评刘敕无视宏丽而属意小巧。
走笔至此,仿唐贤诗曰:“亭阁斜晖沐,明湖绮霞流。欲观晚照景,须上会波楼。”今天,“会波晚照”依然是济南最美的风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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